恰似俺当年人镜中照 3

陈仲甫带着延年乔年离开家后，并没有去他曾经待过的上海，也没有到他为之大展过才能的北京去，更没选择他后半生住惯了的天津，而是去到了成都。

杨戬乃川主，他的封地便在蜀地，陈仲甫想着，既是他给予自己重新来过的机会，那么自己总该做点什么，以为纪念的。

所以陈仲甫刚来成都，才将杨戬给他的银子兑换成现在更为通行的大洋，在附近买了处当不得好，却也算不上太差的房子，又购置了一些日常要用的东西，打点好一切之后，便将杨戬的神位请了回来。

即便他先前再怎么唯物，但经此一遭，便是想不唯心，也是不可能的了。

虽说杨戬也曾言讲过，他能得这番际遇，乃是时空的缘故导致的，他现今身处的这个世界，是没有神仙鬼怪存在的，可陈仲甫心里多多少少，还是存着点“万一”的。

他总想着万一杨戬能听着他的心声，生了慈悲之心，用术法帮他改了延年乔年的命数呢？

儿子为国献身他虽然钦佩，也为他们感到自豪，但白发人送黑发人，他心里多少是痛的，因而如有可能，他还是期望着，可以保全住这两个孩子的性命。

但如今最让陈仲甫着急的，却还不是这个，而是乔年的喂养问题。

真的带到孩子了，他方才发现，原来哺育孩儿，是这般不容易的事。

拉撒之类的活儿，陈仲甫虽然做着手生，带打磨一阵子之后，倒也有了步入正轨，并且逐渐得心应手的趋势，但吃喝上头却让他委实犯了难。

婴儿觉多，吃东西的顿数亦是多，这点陈仲甫身作有过六个孩子的父亲，也是懂的。

所以一开始的时候，他便有为乔年买过两头正在带崽的母羊，但也许是羊奶总是带着一股腥味，乔年吃食的欲望并不是很多，大多情况下都是吃个几口，便将头撇到一边去，不肯再咽了。

一月不到，那张原本圆乎小脸，已经瘦得没了样子，身上也是清减得厉害，抱在手里几乎都没什么重量。

陈仲甫是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。

可除了整宿整宿的抱着乔年，来回在屋里子打转拍哄，他也着实是没了别的招数。

论理，牛奶其实是最好的，但当世之时，不管是黄牛还是水牛，都是庄稼人的命根子，便是他有钱想买，人家也未必就肯卖，何况，陈仲甫现在全身上下拢共才五个大洋，他总得计算着点花的。

“陈先生，孩子这么哭下去总不是办法的，您多少想个办法才是啊。”

这天深夜，乔年再度放声大哭之际，隔壁的林家婆婆摸黑找了过来。

这些天来，乔年每到半夜总是哭个不停，他们家多多少少的会受到点影响，不过因着可怜陈仲甫一个男人家，带两个孩子委实不容易，便没做过多为难，今天之所以找过来，也是因为她家儿媳前两天刚生下孩子，确实是需要休息。

“不瞒您老人家，我也曾想不少法子，可他……真是对不起了。”

陈仲甫一边抱乔年擦着脸上的汗和泪，一边摇头叹息。

他心里也清楚，照着乔年眼下的哭法，林婶他们想要睡个安稳觉，肯定是难而又难的，可他……除了一遍遍地道歉，已别无他法。

“……给我吧。”林家婆婆见陈仲甫这样，心下也是万分不忍的，稍稍思索了一番，将乔年从陈仲甫手里接过来，抱到自己怀里，她道，“我儿媳妇前天刚才给我老婆子，生了一个大胖孙子，她奶多，我孙子一个人也是吃不完的。”

“你要是放心，不如把孩子交给我，老婆子我回去让媳妇喂饱了，再给你抱回来，你看好不好？”

林家婆婆今年也才五十出头的年纪，若是真的论起来，还陈仲甫前辈子活得年岁久。

但可能是杨戬不忍陈仲甫用生前，那副白发苍苍的模样去见到儿子，便特意给他幻化了一个年轻些的身子。

故而，陈仲甫虽然实际年纪比林家婆婆大上许多，但在她看来，也不过是个三十多岁便失去了妻子，独自带着孩子生活的可怜人。

因此，言语之间，总是藏着一股“心疼”的味道在里头。

“那就多谢您了！”

陈仲甫闻言大喜过望，当即就与林家婆婆鞠上了深深一躬。

“先生不必如此，不必如此。”林家婆婆见了急忙蹲身拦下他道，“咱们都是庄稼人，不讲究这些弯弯绕绕的礼节。”

林家婆婆的话里话外，不觉又带出了几分心酸。

她和陈仲甫尽管相处时日并不长久，但仅凭这段时间浅显的相处之中，陈仲甫表达出来的谦恭有礼，她也不难猜到，对方定然是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的，因此即使陈仲甫再三推脱，她还是尊了他一声“陈先生”。

装着将陈仲甫家中布置打量了几个来回的样子，林家婆婆说出了这次前来的主要意图：“我观先生气度，学问才识应当都是不差的，不知先生可有意开个书塾，教教孩子们习字作文之类的？”

“我们此处虽然也是有读书之所的，但离家却是有数里路程，孩子起早上学多少是不方便的，先生要是愿意开办学校，想来生源应是不错的。”

这件事，自陈仲甫来过之后，附近的许多人家便和林家婆婆提过了，希望着她帮说道说道，但近些天，陈仲甫因为乔年，还要一些安置问题，忙里忙外的，总是抽不太多空，她也就没提。

今夜如此作为，一是因为终于找到了时机，二也是因为她孙子出生了，将来多少是得读些书，识上几个字的。

毕竟，依着如今的世道，他们这些做农民的想要翻身，还是太难了，想要不必人欺负，便只有读书，只有读了书才能做官，将来才能有好日子过。

纵使学识浅薄一些，当不了什么大官，去做个教书育人的先生，也是比他们在这儿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状态，要好上许多了。

因而，便是为了自己孙子的将来，林家婆婆也是要努努力的。

可不想，陈仲甫却是摇了头。

事实上，如若换成十九岁时的他，听了这个提议，满口应承虽称不上，但也一定是会点头答应的。

因为他可以借此，让新一代的年轻人，识得新式文化，解放思想，好为将来做报国之用，可他到底不是了。

现在的他，只不过是个历经半世沉浮，最后却落得个心灰意冷为结局的“老年人”。

而且，如若真的他去授课了，那他一定会忍不住把前世的所思所想，再讲一遍给现在的学生的，可是他不能了啊。

这个世界已经有了专属于它的仲甫先生，像这些开化民智之类的，也该是由他去做的，自己不能去抢了他的风头。

可要他学着那帮子老学究们，整日里只讲究之乎者也，旁的事无论如何一概不管，他又不可能真正办到。

所以，此刻的陈仲甫不仅是不想，更是无心无力。

思虑半晌，陈仲甫道：“大妈，您高看我了，我虽长相斯文，却是少通文墨的，实在是不会教导学生。”

“就连我家这个，我都想给他送到私塾里去，由先生教导呢。”陈仲甫怕林家婆婆起疑，说着说着，甚至还将延年拉了出来做挡箭牌。

“好吧，既然你不愿，那便算了，这话只当我没说过，你也没听过吧。”林家婆婆听了陈仲甫这番说辞，倒也不强迫他，只接续上一开始的话题道，”孩子我先抱走，叫我儿媳妇喂饱了，过会儿再给你送回来。”

“多谢您了。”

陈仲甫又是一个鞠躬，直到林家婆婆身影完全融进了黑暗之中方才起身。

可才一回头，却遭到了延年一通乱捶：“你骗人！你就是个大骗子，我信错你了！”

陈仲甫知道他在闹什么，也不恼，只缓缓蹲身，将延年的两只腕子一并放到手握着道：“你如今知道了也已经晚了，不说你弟弟尚且在我手里攥着，你又是这样的小，便是有本事逃，恐怕也没办法带着你弟弟找到家吧？”

“所以还不如乖乖听话，将来长大了，翅膀硬了再另外想办法。”陈仲甫假意装出了一副咬牙切齿的嘴脸，用恶狠狠的语气吓唬延年道。

他也不想这样，可是他又不得不这样。

来这儿半个月了，延年只要想到自己当初诓骗他，带他去日/本寻找陈独秀，最后却将他和乔年“困”在此间，让他们既失去了父亲，又缺了母亲，便一定会和他狠狠的闹上一场。

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，陈仲甫心里明白，依仗延年的性格，好言相劝最是没用，因而每次都是以这样的态度，强行消去他的反叛之心。

虽然招式老套，话也总绕不过那几句，却贵在管用，基本上只要他此话一出，再拿会法术的事小小“威胁”一下，延年也就老实了。

但几个回合下来，他便也多了几个“雅号”。

“骗子”，这是延年心情不好的时候叫的，就像现在这样。

而这个称呼，一般会和延年的拳打脚踢，还有白眼混合着使用。

心情稍好一些的时候，他则会“大发慈悲”地，冲着陈仲甫喊上一声“喂”。

但不管是“骗子”还是“喂”，陈仲甫面上永远都不见恼，反而还能大大方方地应下。

对着这般“不要脸”的陈仲甫，延年一贯是率先败阵的。

这回的结果亦是如此。

打也打不赢，骂也骂不赢的延年，只好自己裹了被子，选择蒙头睡觉。

“哎……”

陈仲甫先开始并不管他，一直等到里头的抽泣声停了，才敢用毛巾沾着水，为延年擦掉几乎糊了一脸的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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突然想到的一个梗：

仲甫先生的真实身份，不是被陈先生（本世界的仲甫先生）戳破了嘛，然后仲甫先生陪着陈先生回了家，看到院子里一堆的衣服没洗，就主动上了手。

陈先生也在旁边跟着学，结果发现了仲甫先生手腕上，被手铐磨出来的伤口（陈先生刚开始觉得仲甫先生是人贩子，是有意拐走延年乔年的，就把他给告了……）

心生愧疚之下，陈先生很小声地仲甫先生说了一句：不好意思啊……

谁知道，仲甫先生却是淡淡一笑，然后挑眉看向陈先生：你和我有什么好客气的？

然后两个人又聊了一些延年乔年小时候的事，仲甫先生觉得兄弟两个跟着自己吃苦了，就和陈先生说：对不起啊，让他们跟在我后面吃了那么多苦……

结果这次轮到陈先生笑了，并且原话奉还道：你看看，你跟你自己，有什么好客气？

其实，如果真的要说，我还得反过来谢谢你呢，是你弥补了他们缺失的父爱，我这个父亲实在是……太不称职。

仲甫先生闻言，伸手握住了陈先生的手腕，还轻轻拍了拍：于国于家，我们都太难选择。

陈先生闻言笑了：所以还好你来了，你为我保全了家，也没让我因此负国……

在仲甫先生这里，眼前的陈先生已经不止是他自己，是他的过去，他更像是一辈后辈，而仲甫先生之于陈先生，则像是一位经历了许多年岁的长辈，同时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知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