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守常交待给的事,延年最终还是没能办好——他让陈仲甫当着自己的面,出了大门。
实际上,那天谈过《酒狂》之后,陈仲甫心中的不快得到一定的抒发后,也安生了几天的。
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当易群先他们因为倒卖国货被捕的消息,通过窗户间的缝隙,传进他耳朵里的时候,陈仲甫便再也坐不住了。
“您干什么去啊?”
见着陈仲甫穿戴整齐,手里拿着个公文包,一副急匆匆想要出门的样子,延年心里的那根弦忽地一紧,立马就和乔年一块儿放下手里的东西,拦在了他的面前。
“出去转转。”
对面着延年的发问,陈仲甫有一种名曰“心虚”的情绪,从内心深处漫延了出来。
“不行。”
延年连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他,直接一锤定音。
“仲甫,不行啊。”
高君曼闻言也赶紧围了上来,虽然语气柔和,但表现出来的态度却与延年别无二致。
加上她身后还跟着白兰和柳眉,气势倒是要比原先的兄弟俩,都要显得强些。
五个人站在一处,目标又都是陈仲甫,便不由自主地围成了一个圈,状似看守一样地将他围困在了原地。
“我稿子写完了,我……我出去看看。”
虽是许久未曾撒谎了,但陈仲甫一说谎话便结巴的毛病,非但没能有什么改进,反而还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。
对此,高君曼甚感无奈,只好将李守常搬了出来:你不是答应了守常出门的吗。”
可这回,陈仲甫竟像是铁了心,不仅将方才所说又强调了一遍,还言道:“我知道,无论是守常让我待在家里编《新青年》也好,还是延年不出去看着我也好,都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,我也确实不想给你们添麻烦……”
“既然这道理您都知道,那您就更不应该出去了。”
延年生怕陈仲甫话到一半,突然来个大转折,急忙在他再度开口之前,给他做了个拦腰截断。
白兰也在这之时发出了不赞同的声音:“先生,您不能出去。”
乔年柳眉虽然一语未发,可也用脸上的表情,表达了心里的拒绝。
可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,本来同他们一边的高君曼,却在这个时候投去了陈仲甫的阵营。
上前为陈仲甫整理了几下衣服,她抬眼看着那双藏在薄薄镜片后头的眸子道:“出去可以,但一定要当心!”
“我知道。”
因着孩子们在场的缘故,陈仲甫并未有过多的肢体动作,去安慰高君曼,只是将她满眼的担忧,收进了双目之中,其后,又转化成了一抹淡笑,还报给了她。
“不……”
“延年,你爸如果真的要走,你便是想拦也拦不住的。”
依旧不甚同意的延年,尚且没来得及发表自己的意见,便转过身来的高君曼,用着摇头的方式,打断了话音。
延年闻言,就此默声,直到陈仲甫出了大门,他方才抱着几许焦急道:“姨妈,照着爸现下身体状况,您这个时候放他出去,他一旦见到了大街上的情景……岂不是往那颗满目疮痍的心口,又扎上一刀吗?”
高君曼看着那扇微微敞开的大门,长声叹道:“我若是不让他出去,才是往他心上扎刀……”
“怎么说?”乔年不解。
高君曼想了想,将目光移向身侧道:“你们可还记得,将年年抱回来的那天,你们曾开玩笑要他今后省点心?”
“这……?”延年乔年互相看了一眼之后,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之色。
高君曼转身,将兄弟二人招进房间道:”此事也是我的不对,他晚上回来之后,我拿这事儿同他开了玩笑,甚至唤了他陈省心……”
“可是后来!”再度旋身,将眸光与二人对上之际,高君曼的眼里已然蓄满了珠泪,那般颤颤巍巍的样子,和她如今宛若风中落叶的双唇比起来,竟然相差无几,“后来他居然反过来问我:我就真的那么不让你们忍心吗?”
“延年。”高君曼的泪顺着话滚落了出来,“他还要让我们怎么省心?我们还想叫他做到何等地步呢?”
她缓缓坐下,捂着胸口道:“你知道,他刚才说不想给我们添麻烦的时候,我心疼的简直像是有千万条虫蚁,同时在啃爬一样……”
用帕子将泪迹一一掖掉,高君曼尽量平复住情绪道:“他都病成那个样子了,仍事事处处在为我们考虑,我真的不忍心不再拒绝他了。”
“姨妈……”延年开口轻唤,却又很快闭了嘴。
他知道,高君曼的本意并不是怪他,这点单从她刚一进门,就将所有过错,都引到自己身上,便可以看得出来。
她只是太苦了。
陈仲甫病了这些日子,受苦的并不只是他本人,日日与之同床的高君曼,心里也是苦的。
她想借机冲淡一点陈仲甫心中的苦味,却不想事与愿违,她的这番做法,竟为对方招来了更多的酸涩。
也许,陈仲甫也并非是有意为之,他只不过是太苦了,高君曼受苦仅仅是心,但他却是从身到心都是苦的。
这些道理不光延年一个人,乔年也是知道的。
可与高君曼忧心陈仲甫不同,乔年心里有一多半的担忧,被他放去了延年身上。
“姨妈,爸的苦楚可以和您说,您抑制不住了,还可以告诉我和哥哥,可哥要怎么办呢?”
乔年在心里对高君曼发着问,但射出去的视线,落脚点却是在延年那里。
他的脑海里不经闪过了,延年一次次在陈仲甫病情加重之际,将摔未摔的身影。
一幕幕的就好像是放电影一样,又与他来了个情景再现。
乔年的瞳仁很快就叫晶莹的泪珠,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细碎菱形。
他心中的痛意以及害怕,好歹还借着机会,与陈仲甫言说过一二,但兄长却是一次都不曾有过。
他唯一一次将自己脆弱的一面,完全暴露于人前,还是因为头上受了伤,病得迷迷糊糊了,这才敢喊了几句:“爸爸,我疼。”
之前的时候,便是心里再怎么压抑难受,他也不曾透露过一句半句。
难得有一回,还是自己看不过去了,跑去同陈仲甫讲的。
哎……
乔年微微仰头,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叹息,希望能让眼泪倒流回眼睛里。
他们这个家啊,每个人的内心都被放进了一缸子的黄连,虽然里头藏着的斤两不一,却一点也不影响它们往外冒苦味,只不过是程度轻重罢了。
但如果真的要比内心的苦涩程度,现今心里最苦的人,该当是出门在的陈仲甫吧?
乔年的目光向着外头看了过去。
而“学/生/监/狱”门口,陈仲甫听着自里面传出的一声铿锵有力的呼喊,内心第一次感到了彷徨。
他突然不知道,自己和李守常的所作所为,是不是真的像胡适之说的那样,是错误的。
他教学生爱国,让他们保持着清醒的态度,去对抗昏聩的ZHENG/FU,可结果却是,郭心刚因此而牺牲,许德珩易群先之流先进青年,一次次地被困求在囹圄之中。
陈仲甫看着被暂且当作门禁,搁置在大门的一排排,带有刺刀的QIANG具,只觉得周遭像是有一只处在极寒之地,由冰雪打磨而成的巨手,正逐渐突破地面的束缚,冲到他的眼前。
那只巨手似乎并不是很将他拖拽入地下,它只是在他求救,希望自己能够将它从昏暗的地下,拉入光明世界。
但也许它的体温着实太低,以至于陈仲甫不但无力施救,反倒还被它散发出来的寒意,刺激得咳嗽连连。
而咳嗽一声重过一声的同时,陈仲甫的额角也逐步被自肌理之中钻盈出来的细小水珠,侵占了个彻彻底底。
夏季的风便是再怎么大,吹打到人身上的时候,总是带着一股子,夏日里独有的温暖的。
可陈仲甫如今,能够感知到的,却只有无尽的寒冷……
那种冷意是从内心生出来的,是用任何言语都难以描述的。
若真的要说,大概就是像永远随在身后的,那团阴影一般吧。
虽然缥缈的幻化不出具体形态,但不管你花何等的力气,耗费怎样的精力,它都是驱不散,赶不走的。
不对,又或许还是有一定法子的,只不过这代价……太大了。
陈仲甫看着突然冲破口腔,被他承托在掌心的那团淤血,目色忽然暗沉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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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带捞捞新文(仲甫先生穿越养大延年乔年的故事/doge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