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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如生了肺痨的是仲甫先生 119

直到谢大夫他们完全没了踪影,延年方才转身回到了陈仲甫床边。


只是,原本快捷灵动的动作,却无辜被脚上的镣子放缓了,区区数米的距离,竟耗费了他将近一分钟的时间。


“悔吗?”


陈仲甫的目光从黑黝黝的铁链上头,移到了延年的脸上,待将手里的青花瓷瓶放到身前的柜子上后,一声略显有气无力的问话,便立时追上了两桩物什相互接触时,发出的细微声响。


“悔。”


延年的声音是陈仲甫意料之中的坚定,但说出口的答案,却又让他倍觉惊讶。


记得延年曾经说过,他是愿意为家国献身的,所以陈仲甫一直以为,延年的心思是他一样的,他是能够当得自己的期愿,继承他的“以我之寿,延国之年”的。


可如今,他却说他后悔了……


陈仲甫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。


不过……


父子几人身处同一阵营固然最好,但如若延年因为今天这事,对自己当初的决定生了悔意,他也是能理解的。


何况,他既将这话问了出来,那么不管延年如何回答,他都该接受不是吗?


想通一切的陈仲甫,抬手握住了延年被手铐禁锢着的腕子。


两手相碰的同一时刻,二人手腕上的铁铐也被迫撞到了一起。


“抱歉。”


刺耳的声响过后,陈仲甫将手掌挪到了那道沉重的铁链上,希望着可以用指腹的温度,抵消掉那上头的寒凉。


奈何,他手掌的温度也不比手铐高上多少,所以陈仲甫于而言,他所想象的,将手铐捂得温热一些,以阻止过多的寒气侵入延年体内,也不过就是场美好的希冀而已。


就如同他此刻迫切的希望,吴炳湘可以释放延年,让这个孩子不必再跟着自己受罪一样。


这一切终究成不了现实。


“延年,如果你真的……后悔了,下次吴炳湘再来的时候,你大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,就说是我胁迫你去散发的传单。”


这话,陈仲甫原是不想说的,教孩子躲避责任并非他陈氏家风,也并非他陈仲甫为人处世的立身之本。


可有些事,未曾经历的时候或许能够坦然以对,等到它们真正降临已身之后,想要秉持住往昔固有的淡然,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。


陈仲甫现下就是这种状态。


从救国者的角度,他渴望看到的,是延年的坚持,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,既使身陷囹圄,依然能够处变不惊,安之若素的淡然心态。


甚至,早在很久之前,国会邀请他们参加的质询会上,他就已经有想过,若是未来的某一天,延年真的身披枷锁,脚带镣铐,该当是个怎样的情形。


他曾经以为,自己是能够接受这一切的。


但当所有的想象,被直白地铺陈到面前,作为一个父亲,陈仲甫却是不忍心儿子同自己一样,一样的铁链缠身,被囚禁在这片小小的方寸之地了。


他才二十一岁,有关生命的长途奔袭,也不过才走了五分之一,方将起步而已。


这个年纪的孩子,合该与自由为伴,整日里朗月清风的,他身上该充盈着无尽的鲜活气息,而不是被自己拖累进阴沉的“泥潭”,受尽腐朽与糜烂的侵蚀。


有了这番思想的陈仲甫,不自觉地以为延年也是这等心思,所以再度看向儿子的眼眸之中,除了深切的愧疚之外,更兼了一种无法言喻的隐痛。

 

难道先前的琴心相通,伯牙子期都只是他的一场幻梦吗?


“您不必这样。”


对于陈仲甫未曾言明的情绪,延年心疼之余,不觉又生了几分感动。


可他心里同样清楚,自己先前说一半留一半的回答,才是引发眼前的境况的关键。


将手自父亲掌中抽出,反过来用手掌包裹住他腕子上的冰冷,延年款款放下身形,轻声缓语地说道:“我之所以言讲后悔,是因为我觉得,自己没能够及时地阻止住您。”


“如果我当时把您留在了家里,独自出来面对这些,您现在可能不需要留在此间受苦了。“


延年握着陈仲甫那双怎么搓也搓不热的手,由心底泛出的疼痛,在他眼里牵扯出了一阵又一阵去而复返的潮湿。


即便事情过去了很久,他仍旧记得初次与陈仲甫十指相握之时,对方手掌留在自己掌心的温润触感。


那时候的他,见着陈仲甫寂寂无声的躺在谢大夫诊疗床上,任他和乔年如何的撕心裂肺,都换不来对方的一声应答,还以为这人没能抗住病痛,撇下他们几个撒手西归了。


好在,匆忙之间的握手让他探查到了陈仲甫的体温,也将他那颗几近破碎的心脏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行了重塑。


那时候陈的仲甫虽然人事不知,但身体散发出来热意,却能叫人真切的感知到他的存在。


哪像现在,即便他就在眼前坐着,形容如故言语依旧,但因为手上所传达出来的触感,实在是太过冰凉了些,以至于纵使用过特意控制,延年的心思还是往不好的方面靠了拢。


可当此之际,陈仲甫却忽然拍着他的手背道: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,何况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付出任何代价,便可以达成心愿之事。”


“延年。”伸手将儿子从蹲姿拉成站姿,又扯来自己身边坐着,陈仲甫道,“如若这次能够出去,你和乔年就赶紧收拾了去法国吧。”


“您这是……要敢我和弟弟走?”延年闻言,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,不敢置信的意味甚是明显。


接着,管不了许多的他直接攀着陈仲甫胳膊道:“我不走,您身子这样……”


“延年!”哪知,延年的话刚才起头,便遭了陈仲甫的厉声打断,但在之后他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温声软语,“我只问你,这次被抓你心内到底悔是不悔?”


“不管你如何回答,我都不会怪你,不过你必须得实话实说。”


陈仲甫举手,在与腕子形成极大色差的,此刻正因为他的动作,从而响声不断的铁链的伴随下,与着延年叮咛道。


“为家为国,何以言悔?”


虽然不知道陈仲甫为何会一直拘泥于这个问题,但即便是反问的话,延年依然秉持了先前的好声好气。


“那么将来呢?”陈仲甫下面的追问,比他肺里最难受的时候,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,跟得还要密集些,“要是将来有一天,你又因为类似的事情被关了进来,又被手铐脚镣限制了行动……”


“不,或许那个时候,你要承受的还不止于手铐脚镣,你可能会被用刑……咳咳咳!”话才讲了一半,陈仲甫便被脑海中,由己身言谈带出来的场景,激得咳嗽连连。


但他并未理会,只死死拽住延年的衣袖,趁着咳嗽的间隙,继续将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,告知于眼前的青年人道:“甚至……甚至是为此献出了生命,那时你又是否会心生悔意?”


“爸您放心,我既选择了和您一起,为救亡图存而奔忙劳苦,就一定会坚持到底的。”许是感知到了,陈仲甫问话的急切以及认真,延年这次作答的时候,竟直接给陈仲甫跪了下来,并且指天盟誓道,“儿子在此向您保证,将来纵然刀斧加身,我也绝不改志!”


“既如此,那你出狱之后,便寻机带乔年到法国去吧。”


此一回的陈仲甫,并没像之前那样,将延年从地上拉起来,而是任由他在地上跪着。


长久的咳嗽不仅累身,更加累心,所以并非是陈仲甫不想去管延年,只是他已经失力到了自身难顾的地步,想管也管不了了。


“爸……”


延年人虽跪着,心中却愈发的不满起来。


他实在是不懂,陈仲甫今天为什么非要抓着这个问题不放。


可看着对方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,他又委实不忍心,将胸中积聚的怒气,尽数发泄出来。


甚至是一点点情绪的波动都不敢有。


父子俩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僵持着。


“延年,你听我说。”


侧身咳过几声,又倚在床头歇息了片时,陈仲甫坐直身子,用好容易积攒起的一点力气,拍了拍身侧的空位。


待等延年按照示意坐下,他却又是一阵无力歪倒。


延年见状,刚才倾了身意欲前去相扶,便被陈仲甫抬臂推了开。


按住由于长久咳嗽,而隐隐作痛的额角,陈仲甫启口言道:“且不说为了去法国留学,你和乔年已经准备良久,就单说留法国勤工俭学运动本身……”


“它在将来肯定是会为历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的,而参加过这项活动的人,史书上或多或少总是会有记载的。”


“哪怕只是只字片语,也好过了无一字啊。”将手虚搭在延年的掌背上,陈仲甫难得苦口婆心地道,“延年,你既做了决定,就该知道像我们这些人,是无法估量自己生命的长短的。”


“可我不希望你连宽度也被限制住,你该去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的,而不是困囚在我身边,将思想报复尽皆束缚住。”


“延年,听话。”举手拍了拍儿子的侧脸,陈仲甫像着延年幼时一样,哄着面前这位比他还高半个头的青年,“去法国,去经历一番你早就想经历的风浪,在历史的空白页上,留下你陈延年的名字。”


“这样,将来回忆起来的时候,才不会觉得遗憾。”


简简单单的一句话,陈仲甫在心中编排的数遍,来来回回地想了诸多措辞,才在讲出来的那一刻,维持住了平静淡然的形象。


可即便这样,延年还是觉察到了其中蕴含的深意。


所以,在一番短暂的思索之后,他点了头:“好,我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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