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似俺当年人镜中照 1
陈仲甫从未想过，做了一辈子唯物主义者的他，死后不但进到了地府，还看见了只在人们言及生死鬼怪之际，才出现的黑白无常，甚至，连阎王的尊容都给目睹了。
对此，陈仲甫自然是惊讶的，但更多的却还是欣喜。
如若他对着他们求上一求，上座几位是否能发发善心，让他再见一眼生前亲友呢？
他的要求不高，只要一眼便好。
尤其是延年乔年那两个孩子，他们跟着他这个父亲，吃了太多苦，也受过太多罪，可他却连为他们立碑造墓，让他们入土为安，都不曾做到。
“黑白无常，你们这是抓错了人了吧？”
只是，陈仲甫的话还没来得及问，上座，阎王还未曾有言语发表，随在一旁的判官，便先行对黑白无常提出了质疑。
要问陈仲甫如何能的将判官给认出来，则是要感谢那人手里，几乎快被翻出残影来的生死簿，还有那只几乎秃了头的判官笔。
“怎么，本君才走不久，这地府便又出事了吗？”
黑白无常刚打算答话，一道甚是清雅的声线，便已抢在二人前头开了口。
而被黑白无常用铁链绑了，手足无措地站在阎罗殿中，等着阎王审问的陈仲甫，闻听得身后传来的动静，亦不由自主地将身子转了过去。
二人倒也不曾拦他，毕竟连阎王都在忙着给前来之人见礼呢。
“参见真君老爷。”方才还威严正坐的阎王，此刻却是分外的伏低做小，弯腰弯得几乎都快将脸给贴到地上去了。
“免了。”
阎王口中的真君老爷，动步向着众人走了过来。
只是，他的话音虽然甚是清淡，但阎王却一点也没敢怠慢，一劲地躬身将人往自己座上引，阎王道：“真君请上坐。”
可谁知，他却是热脸贴得冷屁股，白白遭了那位真君的冷嘲热讽：“阎王，你还真是办的好差事啊。”
“真君恕罪。”
在场之人除了陈仲甫，甫一听得此语，也不管三七二十一，立马就陪着阎王一块儿跪了下来。
黑白无常二人更是急道：“真君，此事实在不与阎王相关，而是我们两个办事不利之过，还望真君能网开一面，放过地府的其他人，我们二人愿任凭真君处置。”
“罢了，你们都起来吧。”真君摇动着手里的扇子，抬头看了一眼天空，挥手命令起身道，“说到底，这时空错乱之事，也确实不是你们能够左右的，发生此等意外，倒也不能全部算在你等头上。”
“只是此人身份不同，你们倘若处理不妥当，怕也是不好的，不如就将人与我带走，由我将此事料理了吧。“
“多谢真君，真君愿意帮忙，自然是再好不过的。”阎王见有人自愿将事情揽下，立即就狗腿般地踱步去到了那人身侧，半是讨好半是恭敬地道，“一切便都拜托真君了。”
随后，又对着黑白无常吩咐道：“去，把他的锁链给本王解了。”
“行了，你便跟我走吧。”见得陈仲甫脱困，座上的那位真君，也慢悠悠地离了座。
“真君……”
直到跟着人出了地府，陈仲甫才开口叫住了那人。
“真君为何帮我？”纵使心下紧张，但陈仲甫仍是鼓励着自己，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。
“既如此，杨戬也不瞒先生了。”被阎王尊称为真君的那位仙君，也就是杨戬，忽然抱扇对陈仲甫拱起了手，“先生魂魄游离异世，实则当属杨戬之。”
思想着早前在华山，整出的那阵山崩地裂，杨戬面上渐渐有了他自己都未曾觉察到的苦笑。
但想到眼前站着的陈仲甫，他又很快得正了正神色：“因而先生若是有什么要求，还请尽数告知杨戬，若是杨戬能帮的，定然会尽力而为。”
“多谢真君，但还是不必了。”哪想，陈仲甫却是和杨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，仿佛于世间万物皆看淡了的样子。
不知为何，杨戬竟觉得，自己好似能从他的身上，窥探出几分身做仙者，方才拥有的超脱之感，这也叫他对陈仲甫的人生遭遇，产生了一定好奇：“先生究竟经历了什么，竟能如此无欲无求？”
“亲友尽丧。”
陈仲甫虽然心中难过，但还是出言回答了杨戬，只是那哽咽的声调，却将他满腹的苦楚，通过这短短的四个字，尽数带出了体外。
而面色有了转变的，并不止有陈仲甫，还有杨戬。
亲友尽丧。
这四个字不也是他的人生吗？
只是啊……
陈仲甫身作凡人，不过几十年的功夫，这些苦难，倒也都能随着一碗孟婆汤烟消云散了，但他却是不知还要熬上多久才算完。
“先生，不如我将你送回去吧，也好叫你将先前的一些遗憾，尽力给弥补了。”
杨戬压下心头的涩意，同陈仲甫做出了提议。
他自己的辛酸苦楚已然无力改变，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陈仲甫再重蹈他的覆辙，更何况，星象转变，使得时空转变，以至于黑白无常拘错了魂魄，本就是他开辟华山，镇压杨婵方才惹下的祸根，于情于理，他总该为自己所为，担上一部分责任的。
“我不求其他，只求真君可以让那间世界的黎民百姓，免于战乱之苦。”
陈仲甫见杨戬主动提出帮忙，立马就给他跪了下来。
守常走了，延年乔年也走了，玉莹没了，高君曼高晓岚更是早早地去了，世炎仲澥还有心刚他们，也都已经不在了……
他早年间那颗坚强如铁的心，早就在亲友们一次次的离去中，被摔打折磨的血肉模糊，没了半点生机。
此刻的他唯一所求的，就是百姓们能够不再遭受敌人残害，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。
如此，才不算辜负了延年他们一众人的牺/牲。
“这……”杨戬闻言倒是有了错愕，用扇子托起陈仲甫的皓腕，一面将他从地上扶起，一面动用法力对他进行了一番记忆搜索。
将空闲的那只手背负于身后，杨戬掐算道：“我虽是一界神君，但异界之事自有异界运势的安排，我也不能私自改变。”
“况且，先生的那方世界早已出现了救世之人，至于驱除外敌，还百姓以安宁，现今差的也仅是时间而已。”
杨戬沉吟片晌，最终还是决定将刚才卜算到的一切，尽数告知于陈仲甫。
将手掌搭上对方缥缈无形的肩膀上，杨戬道：“所以先生可以放心大胆的，为自己做考虑了。”
因着搜魂的缘故，杨戬很好的将陈仲甫的记忆看了个齐全，也明了了他身前身后的辛劳奔波，跌宕起伏。
故而言行举止间，不知不觉对陈仲甫生出了几许敬意。
挥袖与陈仲甫恢复了肉身，他道：“为了能让先生安心行事，我已给了您一道肉身，从此您便是独立于那方世界之外的了，而先生昔年为国为民所做的奔忙，自然也会有那方世界的仲甫先生去完成，先生只消专心弥补心间憾事便可。”
“多谢真君。”陈仲甫闻得此语，心下自然是再欢喜不过，当下便想躬身与杨戬致谢，但还没等他的腰身真正弯下去，杨戬便又施法让站直了，并言道：“先生不必着急言谢，杨戬还有一事没来得及说呢。”
“在这世上，永远不要想着不付出任何代价，便可以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，所以先生此去怕是……”
“真君的意思，在下明白。”不待杨戬将话言尽，陈仲甫便抢先拱了手，“能够得到弥补的机会我已经很是知足了，不敢再奢求其他。”
“好。”杨戬这下才放心地点了头，“那我这就送先生过去。”
语毕，他又是一个挥袖，不过片刻功夫，两人已出现在了万里高空之上。
动手挥散云层，杨戬执扇指向下方世界道：“先生往下看看，可还满意？”
“这是……？”陈仲甫看着下方那座熟悉的建筑，心中不由一怔。
“1902年的安徽怀化，先生次子方才降生的时候。”杨戬展扇，放在手里气定神闲地摇着道。
待看到陈仲甫眼中仍然存有疑惑，他又道：“我年幼丧亲，与父母亲情一面甚是缺失，刚才探看先生记忆，发现先生心中最牵念的便是两个早早离去的孩儿，因而，便私自做主将先生送来了此处，先生不会怪我吧？”
陈仲甫赶紧摆手：“不不不，真君说哪里话来，陈某感谢真君还来不及，怎会怪罪。”
“那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，就看先生的选择了。”杨戬给陈仲甫射入了一道金光，道，“我在先生的身上留下了一股神力，虽然帮不了什么大忙，但一些寻常的影身瞬移之法，只要先生一直坚定着心中想法，动用起来却也不难。”
“真君大恩，陈某永生铭记。”
“先生客气。”
见着陈仲甫又有了弯腰的迹象，杨戬赶忙托住了他，并从怀中掏出几锭银子，放进了对方手里：“杨戬出来的匆忙，并未带什么贵重之物，只存了这几锭碎银，若是换成现钱应当也够先生生活一段时日的了，先生若不见弃，便请收下吧。”
“真君……”
“先生不必言谢。”杨戬像是知道陈仲甫要说什么，抢先一步开口道，“杨戬之所以如此偏帮先生，也不过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心愿罢了。”
“愿先生今后诸事顺遂，长康长健。”
杨戬抱拳，身形和着话音一道儿消散在了空中。
等到再度现身，便已是在真君神殿之中了。
“主人！”
都等不及他落座，一只身形细长的黑犬便叫喊着扑了上来。
“哮天犬，幸好还有你在。”
杨戬在狗儿的头上熟练地摸了几把，低声叹道。
“主人你说什么？”
只可惜，他的那声低语，哮天犬并没能够听清。
“没什么，进去吧。”
杨戬摇头，提着长袍率先进到了内殿。
